[原创]彼岸的成年礼

楚青

一

据说很多传统文化和原始民俗里，都有郑重其事的成年仪式，有些甚至是相当严酷的考验，经过这道关口，少年人获得周围社会的首肯，承认他有独当一面的能力，自此挥别软弱稚气的孩童时期，担当起属于自己的一份责任。然而在现代社会中，成长成为非常个人化的体验，往往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中间并没有任何清晰的分界，来隔开蒙昧和成熟的两端。

一切成长，无不有代价，总说天亮是渐渐的过程，人在成长的路上，一路挣扎，却没有任何终点可言。惟有某些时候，在回头的刹那间恍悟：呀，原来我已经和从前不一样。

最近看了宫崎骏的影片，感触良多，有意思的是，在他导演的八部影片中，有三部较为明显地展示了主人公心灵成长的历程，那就是制作于1989年的《小魔女宅急便》、2001年的《千与千寻》和2004年的《哈尔的移动城堡》。尽管中间过去十五年的时间，故事也是不一样的故事，但温暖的内核没有变，情节设置上也有相似的地方，仿佛悠扬的曲调，穿过奇丽的魔法世界表层，一再回到成长这个主题上。

一直喜欢宫崎峻电影中的配角，为着《哈尔的移动城堡》中的卡西法，我把影片从头到尾地看了两遍。宫崎骏那些配角们，实在值得另外写专文介绍，但哪怕配角十分抢镜，他的影片总是有一个感受重点，常常围绕那些女孩子的悲喜与细微的情绪转折来进行。她们有着瞬间爆发的生命潜能，以及慢慢挥发的美好品行，因为她们的存在，影片才在虚幻的背景中找到了灵魂中心，绽放出真实可信的光彩。

她们出场时，都显得有些暗淡和不起眼，完全就是平常人家的普通少女，带着不稳定的个性和明显可见的缺点。《小魔女宅急便》中的琪琪，莽撞得近乎冒失，到底还是全身上下充满活力，《千与千寻》中的千寻，展露出来的却是恹恹的精神面貌，而《哈尔的移动城堡》中的苏菲，习惯性地压抑自己，显然平时就是一个内向拘谨的少女。

她们全是突如其来地斩断和过去的熟悉联系，来到一个经验不起作用，只能靠自己摸索应对的陌生世界。只不过琪琪是自愿的修行，千寻是无意的闯入，苏菲是魔法的诅咒。

我觉得宫崎骏在这个万事皆新的最初，确实表现了成长那种突然降临、孤立无援的感觉，来到一个和日常经验不同的地方，面临生存的困境，身边亲近的人忽然退到够不到的远方，无法给予任何助力，天地之大，只剩下一个人濒临没顶的惶恐和空白感。

影片中的女孩子们都经历过这种心灵上的巨大落差，即使看似主动和自信的琪琪，到了新环境里，那种格格不入的生疏感仍是随处可见。从抗拒到无可奈何地接受，她们在努力令自己尽快融入变异的现实——这样的处境不怎么美妙，却也让人在无所凭依的时候，生出孤注一掷的勇气。因为已经不能再坏了，再退也已经没有路了，反而能够坚强地面对。

眼前的世界这样近又这样远，光怪陆离，自有它运转的庞大秩序，决不是轻易能够跨越。那些女孩子们，在茫然无措中，恐怕清楚地意识到自身的微弱和力量的渺小吧？但就算胆怯在胸口翻腾，在个人和世界之间，仍然形成了对峙的张力。在意识到渺小的一刻，她们其实已经和萌芽的自我劈面相逢。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9-11 11:18:56编辑过]

楚青

二

并没有像好客的主人，在第一时间就向她们敞开大门，那个世界忽视她们的存在，拒绝她们的进入。

琪琪选择了合意的城镇，人们漠不相关的态度，不啻给她的满怀热望浇了一瓢凉水，同时住宿和如何生活的难题也成为迫在眉睫的危机；千寻似乎运气好一些，得到了重要人物小白的帮助，但如果要留下来，则必须以自己的努力求得一个工作，她向锅炉爷爷请求，遭到对方直截了当的回绝；而走入荒野的苏菲，虽不需要和人群打交道，但孤弱无依，荒凉的景色仿佛暗示着内心的萧索。天色渐暗，她连过夜的地方都没有。

现实远比想象要难，就像一道无形的森严墙壁横在面前。比起她们心里的痛苦和焦灼，眼前的局面是尴尬无助的，这个世界不是为她们准备的。怎样突破障碍呢？在这里，宫崎骏用“做好事”的方式替他的女孩子们暗暗化解了僵局。

琪琪替面包店女主人把婴儿奶嘴送回顾客手中，得到了面包店女主人的好感，不仅解决了居住问题，而且为她以后用飞行的特长谋生埋下了伏笔。千寻帮助了一个负重不支的煤精，锅炉爷爷态度的转化跟这个场景无疑有些关系，说千寻是他孙女，还让小玲带千寻去汤婆婆那里。苏菲则是无意中帮助了倒陷在树丛中的稻草人，结果它不止为她带来了拐杖，还引来了移动城堡做为她过夜的地方。

这或许是宫崎骏乐观的一面，相信善良能结出果实，有趣的是，在相当一部分的童话和传说中，“好事”这个情节对整个故事的推动都起到了关键作用。主人公自顾不暇或柔弱无力，但并不妨碍他们对更柔弱无力、陷入困境的生物伸出援助的双手——我说生物，因为他们帮助的对象不仅仅是人类，也许是一只青蛙或狐狸，正如宫崎骏的影片中，煤精和稻草人也是有生命的。这里有对万物一视同仁的观念，整个世界、乃至这个世界中的细枝末体都如自己一样能感受到痛楚难堪，其实也是纯真心地的温柔折光。

我们可以指责宫崎骏炮制了一颗糖丸，相信人生残酷的一面可以被善良软化，包括他的影片在内的所有童话，都令人对世界抱着不切实的更好期待。未必会如童话中讲述的，好事会得到即时的回报和反应，从好心出发的动机不一定会带来好的结果，相反会惹来更大麻烦。就像千寻帮助了一个煤精，其余的煤精也把属于自己的负重吵吵嚷嚷地丢到她的脚边，假如不是锅炉爷爷喝止，场面想必会难以收拾。最初的善良往往会变成义务，变成难以扛下去的包袱，于是很多人为了保护自己而变得强硬，于是敏感和同情，成为成长路上最易丢弃的两样东西。

以影片中的女孩子而言，当她们伸出手时，没有掺杂太多复杂的想法，她们只是无法对别人的窘境视而不见。

但即使是强硬的成年人，即使是冷漠的世界，也无法对这样柔软清澈的心地视而不见。

tower2

期待继续！

爱吃蘑菇的猪

写的真好。期待

无处可淘

很有价值的观点 成长也就是要进入成人的世界

那是完全不一样的世界啊 呵呵

不过希望lz入乡随俗 标明[原创] 还是 [转贴]

楚青

抱歉抱歉,第三节比我预想得要长,这两天又有些杂事,所以会晚点放上来.

同时接受可淘的意见,修改一下~~~

兰梦舟

LZ写得真好

兰梦舟

楼主看得太仔细了,期待

520howl

哦~~厉害啊~~LZ继续加油吧~~

澪鍍紛飛

喜欢~~喜欢`~

qwerty2008

你还和双丰收隧道局哈火堆古生代哈好

noboundfredm

嗯。明白了为什么会在难过的时候痴迷于宫崎峻

北欧海盗Eric

哟，看完了，不错~

楚青

三


在成长过程中，随着经历和性格的不同，有人怀疑了自我，有人肯定了自我，有人发现了自我，琪琪、千寻和苏菲正代表了三个不同方面的典型。

琪琪很容易被看成一个大而化之的女孩，实际上她心思细致，隐含着要强的一面。影片一开头，琪琪就自行决定出发修行的时间；她在一切上轨道之后才给父母寄出报平安的家信；蜻蜓向她搭讪时，琪琪板起脸来训了他一顿，觉得这样随便是不尊重她的表现；第一次工作出漏子，她没有向主顾说明而是暗地里妥善解决；明明急着参加舞会，却耐心替老奶奶准备点心……这些细节的刻画，诚然展现了琪琪注重礼貌、善于体贴的一面，但也可以看出她颇有主见和自尊，对自己有预期的要求，在性格中，存在着用本身力量解决困难、左右一切、极力把事情做得尽善尽美的倾向。

机会来之不易，如果搞砸了，不但会失去人们的信任，让喜欢她的人失望，而且会危及将来的生存。琪琪本能地明白这一点，不管什么情况下，“工作”都是放在第一位的。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工作和飞行就是她立足的基点。如果要一直飞下去，工作得更好，则需要持续的冲刺，每一次都相当于在原有基础上的重新出发，她必须不断证明自己的能力。

她后来突然失去最重要的飞行本领，很难说不是压力过大下内心失衡的表现。尽量拔高自己，以便跟上心里的要求与外在的进度，看起来仿佛一切顺利，那种积累的疲倦只有自己知道，这个时候，生活也渐渐成为疲于奔命的战斗，不复有惊喜可言。总有一天会恐惧地发现什么都失去了控制，甚至再没有力量面对最擅长和熟悉的东西。是不是真的可以应付这些？当怀疑的潮水冲破临界点，剩下的就是崩溃后的一片空白了。

琪琪的无法飞行，是自信的破灭，也是自己都没有觉察到的某种逃避和退缩不前。其实很多人的心底，都有一个苍白着脸修补扫帚，深深陷入孤独和绝望的琪琪。不是不努力，而是太努力，直到自我发生了断裂。


***  ***  ***

与琪琪的高调进入与受人羡慕的魔法特长遥遥相映成趣，宫崎骏格外仔细地刻画了千寻一开始的笨拙和有心无力。也许这更接近真实的“人”，也更切近观众的同情心理，就像一直看着长大的邻家女孩一样，从稍微带点俯视到平等相视，到带着欣慰的心情注视她在不利的环境中脱颖而出，千寻也在观众的目光中逐渐增加分量。

影片的日文名字“千と千尋の神隠し”，直接翻译过来应是“千与千寻的神隐”，具体以汤婆婆治理下的神仙浴场来体现，表面看起来，似乎是一个世外桃源般的奇异世界，但真的和现实社会没有关联吗？

毋宁说，这是宫崎骏的想象所变异的一个现实社会，只是经过双层的隐蔽——一方面是千变万化的魔幻色彩，一方面人物的衣饰和整体环境富于古风，融入许多传统和民俗元素，在视觉效果与心理距离上令人感到新鲜遥远，以至于它现实性的尖锐变得不太明显。但艺术家无论其思想如何天马行空，仍然无法凭空创造出一个完全异样的世界，总是需要从现实生活中提取素材来凝聚自己的理念，最后成形的作品，也带上了作者对现实观感的个人烙印。就这一点来说，《千与千寻》与其表现了宫崎骏轻灵的反转塑造能力和喜剧色彩，不如让人隐隐看到他身上悲观甚至否定的一面。

汤婆婆的油屋并不是神明的世界，看似热闹、庞大、奢华，其内在的气息却是冷漠而堕落的。这是一个没有灵魂的地方，身处其间的人们失去名字，相应地也失去最重要的自我，灵性荡然无存。宫崎骏再三用吞吃大量食物的画面和各色人等对金子的贪求，显示出原始欲望的强烈与丑陋，人们顺应自身的本能，竭尽所能求取更多，在这个社会中，“人”被动物化（千寻的父母因贪吃变成猪，杂役们都是青蛙的形象），“人”受到贬损和轻视（女侍们见到千寻时的态度毫不掩饰地显示了这一点），人类对于这个世界的胡作非为通过给河神洗澡的那一幕加以暗示……尼采说：“如果拿视觉形象同以往的生活现象作比较，那么，现代人的生活就显得难以形容地贫乏和枯竭，尽管也难以形容地五光十色，但惟有浅薄的眼光才会从中感觉到幸福。”这一切都传达出某种厌弃和忧思，不难看出对现代社会的深重怀疑：在追逐欲望与放恣享乐的过程中，人们的灵魂是否已经丧失，人类的整体精神是否已经滑落？

然而《千与千寻》是一部得到完美平衡的影片，并未像《幽灵公主》那样向着绝望惨痛倾斜。在《千与千寻》欧洲首映式的访谈上，宫崎骏说：“事实上，我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但制作片子时，我不想把自己的悲观情绪传递给孩子们。我把它停泊在自己的港湾。”在这部影片中，他把希望更多地寄放在千寻身上，作为厌弃和悲观情绪的出口。

作为成人过分功利和混杂心态的一个对照，千寻有一份特殊的明澈，能够绕过复杂的局面回到本心。正如日本散文名家吉田兼好在《徒然草》中感慨的：“我们的心里浮涌来种种欲求，不就是因为本心不存在了吗？心中如果有主人，胸中大概就进不来那么多妄念了吧。”千寻的父母面对美食，油屋的众人面对金子，都未能把持住自己，在欲求中彻底迷失，千寻却能始终做自己的主人，对超出需要的诱惑摇头说不。促使千寻去行动的，并不是自身的私欲，她总是为了别人而努力，从留下来拯救父母、到给河神洗澡、到帮助小白、到带着无面离开，千寻所代表的是救助和无私的力量。可以净化喧哗、混浊之水的，莫过于来自源头的天然纯真了，从爱出发，才能重新找回内心的光辉，建立人类的尊严。

千寻心中的勇气是慢慢挥发出来的，可以说，当一切渐渐剥离之后，她反而凭借自身的坚决，站稳并向前。当父母离她远去，她从一个任性的女孩进入严格的工作场所，受到历练和打磨，这时尚有白龙作为她的精神支柱，千寻对他仍有非比寻常的依赖，直到白龙出了事，千寻才真正坚强起来，尽最大力气来面对危难的困境，她独自走向海天深处的画面，是宫崎骏电影中令人心折的镜头之一。千寻是“无根”的人，仿佛现代人漂泊无定的写照，一开始就是在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的过程中，故乡、亲缘都逐渐远离，最终只剩下孓然一身的自我踏上未知的旅程，面对生命中的各种经历。宫崎骏曾说对他而言，影片在千寻踏上旅程的一刻已经结束，这样的话并非没有道理，正如白龙当初对千寻说：“最重要的是生存下去”，其实成长正是本身的完善和生存的完成，既已与自我相伴同行，就算不知道以后将碰到什么，仍然会一直这样向前走下去吧。

[ 本帖最后由 楚青 于 2007-7-15 11:03 编辑 ]

无处可淘

楼主真得很负责  这么久的帖子还记得回来补完
成长啊  像是一棵树吧 每个人伸处不同的枝桠 总会开花结果的

daxian

好帖呀！
期待……

DreaminLaputa

写的真的是不错！清晰，流畅，不摆弄，感觉像是面对面的聊天，很见功力啊。

顾旻

我也觉得 宫崎峻的片子是出离于现在世界的浮躁之外的
给人一种心灵的宁静

亦心

难得一见的好文，什么时候能等到后面的部分啊？
看这样子，也许相当久呐。。

chihiro

真的写得很好

LZ想必是个能静心从影片里读生活的人

monkeydada

把我们想说却说不出的东西都说出来了

lzy2012

写的真好!解析的很透彻

hakunamatata

写得真好，忍不住又回来读第二遍，突然发现很像在看宫爷爷的作品，有淡淡的微笑和感动。

嗯，LZ是不是影视研究学院的研究生啊

[ 本帖最后由 hakunamatata 于 2008-3-3 14:20 编辑 ]

Ina

成长那种突然降临、孤立无援的感觉，来到一个和日常经验不同的地方，面临生存的困境，身边亲近的人忽然退到够不到的远方，无法给予任何助力，天地之大，只剩下一个人濒临没顶的惶恐和空白感。


最初的善良往往会变成义务，变成难以扛下去的包袱，于是很多人为了保护自己而变得强硬，于是敏感和同情，成为成长路上最易丢弃的两样东西。
以影片中的女孩子而言，当她们伸出手时，没有掺杂太多复杂的想法，她们只是无法对别人的窘境视而不见。
但即使是强硬的成年人，即使是冷漠的世界，也无法对这样柔软清澈的心地视而不见。

東桜

难得好文……期待后续

行走的幸福橘子

LZ写得不错，喜欢。
期待继续有3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