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风之谷》中的若干意象
任何以《风之谷》为课题的,或者被这部作品激发的思都是危险并且充满挑战的,因为这种思的本性将会要求自己面对娜乌希卡这个形象,而对于这个形象的阐释的企图却同时不可避免地指向了救世主这一现象——这也就是说,为了领会娜乌希卡,我们必须首先从形式上清理出救世主这一现象的特征,但这以工作却同时只能从包括娜乌希卡在内的诸多具体的救世主形象开始:确实,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循环,只有踏入这个循环,思想才有可能真正地将自身推入真理之境。但是我们有勇气及力量踏入这个循环,并且倾听它吗?归根结底,救世主、娜乌希卡以及整部《风之谷》乃是不可分割的三位一体。本文不可能完成对这三位一体进行彻底领悟的任务,我们在此能做的,只是从《风之谷》中的一些意象出发,尝试为真正的思之冒险提供一些可资辨识的路边的微末记号。
I.蓝衣人
蓝衣人的形象从一开始就几乎和娜乌希卡重合在一起。但是从瑟尔穆的话中,我们知道,至少在上一次大海啸时,就有一位蓝衣人曾经带领森林人的祖先进入腐海的深处。在娜乌希卡身上,蓝衣人传说的完整画面曾在三处被窥见:动画的结尾,以及漫画的第二卷和最后一卷。从这些场景中我们已经可以隐约感受到这个传说本身的张力:同样是在王虫的触须上降临人间,对动画结尾的阐释永远无法回避的意象乃是娜乌希卡的复活,而在漫画第二卷中,王虫们的行为似乎首先体现为对送回它们孩子的使者的感谢与尊崇——在这里,娜乌希卡伴着小王虫庄严地穿过士兵们的队列的画面不可被忘却。但同时,在漫画终卷处的蓝衣人传说或许更为惊心动魄:将少女的衣服染蓝的汁液来自阴影深沉的陵墓,而金黄色的原野则更直接是“沐浴在夕阳中,被烧得一干二净的大地”——重生的神迹、与大自然的关系,以及毁灭,这些意义似乎毫无滞涩地被结合在同一个传说之中。
金色的原野首先让人想到丰收的麦田。大地作为庇佑者任谷物自行生长,而谷物本身则将人类与大地聚集起来:麦田揭示了人类与大地共存的可能,揭示了人类栖居于大地,而非驱策、压榨大地的可能。在《风之谷》中,这一意象对于回到农耕时代的人类的意义,或许不是我们这些工业世代的生物能够完全明了的。尤巴在牺牲前用以平息土鬼与库夏娜残部之间仇恨的东西有两件:土鬼高僧寄存在他那里的生命,以及女人们对之感到亲熟的谷物。蓝色则可以是王虫高贵深邃的双眼的颜色,是这些伟大生物治愈一切的血液的颜色,并且这份蓝色也似乎象征着王虫们承担一切的意志——从而,降临在金色原野上的蓝衣人似乎是这样一个形象,一个联结了远逝的大地与人类,并且承担一切,治愈一切的想象。娜乌希卡的复活似乎是在告诉我们,连死亡都可以被治愈,如果死亡也是一种伤痛的话。
但是,死亡是一种伤痛吗?伤痛-治愈的模式将伤痛视为一种本来不存在的消极的缀余物,而治愈的目的则是消除这种缀余物。也就是说,将某物视为伤痛也就是肯认了一种没有伤痛的状态,一种“健康”状态。即使把这一公式是否精确的问题放在一边,我们也会发现:我们无法将死亡视为一种缀余物,我们无法设想一种“没有死亡”的“健康”状态。我们甚至不能单纯将死亡视作一种“尚未到来”的存在者,一种我们都奔向的一个在时间彼方的“终点”——严格来说,我们的死亡始终先行设定着我们的生存,更不要说对于整体人类历史来说,即使是线性的时间中也充满了各类死亡了。从这里我们似乎可以多少接近一点漫画结束处蓝衣人降临的姿态:被烧过的大地上原来伫立的乃是巨大工业文明遗留的陵墓,对这座陵墓以及在这陵墓中的技术的破弃则意味着真正的对过去的保护。是的,对于黑暗过去之遗留物的破坏不是单纯幼稚的遗忘,而恰好是对过去的保护,尤其在《风之谷》这里,对于工业文明知识的放弃意味着:对于先祖(即使这些先祖如此傲慢地认为自己可以操控腐海、王虫和人类的生命)们犯下的罪孽的一力承担,而恰恰是那些傲慢的科学家所谓的“净化的计划”才是妄图将自己犯下的错误的过去的简单否定,而且是以操纵生命和命运为工具。从而,破坏与重生并非是作为简单的被拼贴在一起的两个部分来构成蓝衣人的传说的,而陵墓的体液和王虫的血液事实上是一种东西——这个现象把我们引向我们的下一个问题:王虫既然是被污秽的旧人类创造的物种,我们又如何去领会王虫的高贵与伟大?同时涌到面前来的问题则是:我们怎样领会在《风之谷》中那些被制造的生命,怎样领会它们的生存、挣扎、悲伤与喜悦?
II.黏菌与王虫
被土鬼帝国博士们制造的变异种黏菌们的命运就是带来不正常的死亡,以及过早地面对它们自己的死亡。就像娜乌希卡说的,它们从一出生就被浸没在周围的愤恨与绝望之中。事实上,在博士们的计划中,这些黏菌根本没有被设计“死亡”;它们被设定的,只有作为工具而有的“消失”——作为某种被需要的“作用”的“副作用”而消失,而那种正面的“作用”,则是杀死那些博士们的同类。制造这些黏菌的技术就是过去工业世代的遗产,而在修瓦墓地中保留这些技术的工业世代最后的科学家们事实上从来就只把他们制造的生态系统中的生命——腐海、王虫、昆虫、人类——视作工具。这个被制造的世界中一切的生物在那些科学家的眼中都只是为了世界回复到被他们自己污染前的状态而生存,而这种回复的意图,正如我上面已经说的,其实正是对于过去的逃避。黏菌们四处散播死亡。这种四处扩张的死亡很容易就可以和《幽灵公主》中的黑泥被联想到一起。在《幽灵公主》中,黑泥产生的原因是麒麟神的被杀——麒麟神所掌握的是生与死的平衡,或者说,是生命力的正常流动。麒麟神让应当死亡的死亡,并且将生命赋予应该存活的,这一切的变化是如此平衡,以至于在正常情况下,我们会为了死者悲伤、哀悼,但却不会对死亡本身感到憎恶。事实上,就像疙瘩大师说的,黑泥并非单纯的是死亡,而是麒麟神变为邪崇神之后过分吸收的生命力。这一情况在黏菌的身上同样适用,这里被制造出来的黏菌们首先并不能被视作单纯的死亡,而应该是被扭曲的生命力,而这种生命力的扭曲与死亡的关系也并非单纯的促进关系——毋宁说,被剥夺了正常出生的黏菌们同时也就被剥夺了正常的死,黏菌们被设定的悲剧就是它们的不得其死,它们只被设定了消失。
但是黏菌们却自行寻求它们的死。它们的死就是被昆虫们吞噬,并且化为森林的一部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化为森林也就是让它们以另外一种形态获得它们真正的生命,而不止是被制造的“过程”。死亡在黏菌身上表现为对它们的生的庇护与救赎。事实上,死亡在任何情况下都是生的庇护,只有拥有真正地进入自己死的生物才能真正地生。死亡让生命成为自由的。对于制造、玩弄生命的旧世代科学家来说,康德发现的道德法则的命令不是被遗忘了,就是不能获得理解:“你的行动,要吧你自己人身中的人性,和其他人身中的人性,在任何时候都童言看作是目的,永远不能只看作是手段”。将自己视作目的,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就是将自己视作自由的。黏菌们被制造出来的事实不能对它们的自由造成一丝一毫的损害,因为它们的自由来它们自身理性的自律,而不是它们的“从何而来”——它们的理性自律让它们寻求一种有尊严的死亡,而这种有尊严的死亡说的就是:它们可以承担它们生命中的一切,因为,既然它们连死亡都可以承担,又有什么它们不可以承担呢?选择和承担,从来只是一回事。
从而,王虫们的高贵和伟大变得完全可以理解了。在线性时间中,它们是被旧世代科学家制造的产物,但是,作为拥有高广的理性与深远的心灵的生物,它们本身就是自由的,而它们的高贵与伟大也就体现在,虽然它们为了净化世界而奔赴死亡的行为本身或许已经被“写在”它们的基因之中,但是当它们选择正视,并且承担这一切时,它们是自由的,并且在最高的意义上是自由的。心灵与理性或许不是没有时间性的,但是它们却绝对是在线性的时间之外的——只有在流俗的线性时间中才有“决定”,而王虫们的心灵则完全是超越这种“决定”的。也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理解,为什么王虫们能在生前就与腐海合为一体,为什么它们奔赴死亡的形象能够如此富有尊严,如此义无反顾。
III.库夏娜
对于库夏娜,这样一个画面始终让我难以忘怀:在壕沟中抱着身受重伤的克罗托瓦,与自己的部下们用体温交换悲伤,看着满天而来的虫群,以及死去部下们支离破碎的身体。试图进入这个时候的库夏娜的内心是一种傲慢的行为,除非我们自身能够像她那样,与自己的部下拥有那样深切的羁绊。尤巴对库夏娜的托付是“实行王道”,因为唯有与其他人有着深切羁绊的人才能实行王道。关于库夏娜和她的士兵们的关系,克罗托瓦的观察鞭辟入里:他们连眼神都改变了。库夏娜的出现让士兵们重新得到了作为战士的自信眼神;而没有库夏娜的情况下,这些训练有素、身经百战的士兵们只是顺着习惯之流漂浮的机械而已。库夏娜为这些士兵指示了行动的意义: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些士兵们连为自己制定方向都无法做到——既然我们无法想象一个心智正常的普通人是没有方向的,我们当然更难以想象这些在战场上无所畏惧的男人们丧失方向。我说库夏娜为这些士兵指示了意义的意思是:库夏娜之所以受到士兵们如此的信任与爱戴是因为她首先是他们中间最为强大、最为冷静也最为值得信任的战友——在面临死亡时,娜乌希卡作为母性的存在者安抚四周的人,而库夏娜则发出命令,指示他们退避——也就是说,库夏娜是战士之中的战士。请原谅我使用这样一个陈词滥调的表述;或许我可以说:库夏娜乃是战士这个理想最为完美的具现者,也正因为如此,她才能将其他的战士们聚集在自己身边,成为一个完整的整体。所谓的意义在这里也就意味着,在整体中找到自己的栖身之所。需要提醒的是:作为这个整体的整合者的库夏娜自身也只是这个整体的一部分,或者干脆说,也只是一位战士,而士兵们之所以拥戴她也并非因为她的血统,而是因为她比他们更加纯粹地具现了战士的理想,以及更为重要的,人类的理想。
——所谓王者与英雄,乃是最为纯粹的人类,因此,也就是与一切人类保有着最深切的羁绊的人们。因而,身为一位英雄也就意味着:承担他人的生命、痛苦与死亡。并非只有娜乌希卡“只顾着拼命向前走,走过的路上留下了无数的死亡。守护我的人、引导我的人、最重要的朋友、敌人……连埋葬他们的时间都没有”。尤巴的死对于库夏娜的重量,绝对不轻于娜乌希卡所承受的。但是,我们之所以说,娜乌希卡是《风之谷》这部作品上空笼罩一切的境界,而不说库夏娜是这样一种存在是因为,库夏娜在一开始时,只是自己部队的整合者,她的羁绊只存在与她自己与自己的部队之间。事实上,娜乌希卡之于库夏娜或许和库夏娜之于自己的部队一样。作为英雄的库夏娜只有在与娜乌希卡的羁绊中才能看清楚自己所行的道路。尤巴说:“我们虽然不能做到和娜乌希卡一样,但是至少可以走在同一条道路上”。所谓的道路并不只是,甚至首先不是指向某个目标的,可以被忽视的空洞空间;道路之为道路,乃是为人类提供行走之可能的场所。这种场所或许并不自我显现,但是人类的行走只有在这种并不自我显现的场所中才能变得清晰可见。如果说库夏娜指示了战士们应当于其中战斗并且彰显自己的尊严的场所,那么娜乌希卡的存在则将人类整体聚集入一个场所之中,在这个场所之中,人类作为心灵和灵魂的存在者,尚还保存着作为整体中的个体而生存的可能性。至少在意义上,库夏娜可是成为我们领会娜乌希卡的一个路基。
结语
就像所有伟大的史诗性作品一样,《风之谷》是一座意象构成的巨大神庙,对于个别意象的认识永远无法和整座神庙的全景分割开来。从而,本文对于这部作品中的少数意象的阐释永远摆脱不了因为傲慢与自私用智而产生错误的危险,更不要说,笔者本人还因为疏懒而故意绕开了对于这部作品而言最为关键的那个意象。当然,正如我们已经知道的那样,思想的冒险之境永远是一种循环,因此,《风之谷》的整体,同样也与对每一个具体意象的最为细节的领悟息息相关。在这个意义上,或许本文开头的承诺乃是可以实现的,那就是为倾听风准备必要的路基。这种风向我们泄露的信息并非只是一部漫画的作者,或者一个电影导演的“艺术”的“理想”——关于死者,关于自然,关于自由,对于这些秘密的倾听或许在今年这样一个年份尤其重要,当我们身边突然充溢了如此多的死者,而且这些死者的声音又似乎正在被意识形态嘉年华的喧嚣所淹没的时候。
[ 本帖最后由 伊谢尔伦党徒 于 2009-1-15 14:49 编辑 ] |